王兴国认为,舒炯40岁之前,书法风格厚重拙朴,结字奇险,章法考究;而在他50岁之后,笔意更加内敛,形式与章法上不像早期作品那般“耀眼”,线条更圆融柔和,格调愈加古雅,令人观之神清气爽,回味绵长。
“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
这是诗圣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文里记录的草圣张旭轶事。大唐书法家张旭,后来被人尊为草圣,的确离不开舞蹈家公孙大娘的舞剑之功。以舞入线条,以武功入墨色,张旭堪称一绝。
今世,也有一个书法家,不仅从小习武,而且还爱把武术融入书法作品之中,他就是舒炯。
舒炯本来计划在今年国庆节前举办自己的第四场书法个展。身为成都市书法家协会主席极为忙碌,因为对呈现作品的精益求精,已经一再推迟展览的时间。
他最终准备了108件(组)作品,规模比2014年在杜甫草堂的那场略小一点。展览准备就绪后,突如其来的变化却又发生了。
“这下只有继续推迟了。”他轻轻摇头笑道,“估计要到明年才能开展了。”立冬之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这位著名书法家身着家居服,坐在客厅里一边泡功夫茶,一边和红星新闻记者聊起他钻研半生的书法。
“势来不可遏,势去不可止”
书法家举办个展,殊为不易,常见的是参加群展和联展,每人拿出一两件,便足以让观众们大致感受其风格,让内行们看到其功力。
《湖上青山展画图》
“书法不像绘画,绘画的组成元素极为丰富,山水、植物、动物、人……很容易就能组合出千变万化的内容,而书法几乎只有点与线,形式区别无非是对联、条幅、扇面、斗方等不同尺幅,真、草、篆、隶、行等不同字体。”舒炯说。
因此,一场书法个展最“难办”之处,就是要让每幅书法都尽力呈现出不同的感觉,基于这种特定的感觉,才能让这幅字和其他的字都不一样。这种差异性,只能从书法家书写每一幅作品时当下的状态和心境中生发出来,不能强求,亦无法坐等。
“和创作诗歌很像,就是一瞬间的感觉,让你有创作的冲动。当这种感觉消失,就再也找不回来。下一次的感觉就指向另外的作品了,每一次都不一样。”舒炯说,“所以创作书法作品,必然要一气呵成,不可能说我今天写一半明天写一半,分别写出来,永远都合不拢。”
他说的这种必须一气呵成、倾注于笔尖的感觉,就是书法家口中常说的“势”。这个字同样适用于艺术创作,“比如那个断臂维纳斯,很多人试过把这件雕塑的胳膊做完整,但最终都‘接不起’,感觉不对。就是因为那个整体的‘势’已经断了,再续,永远都续不起。”
《陆游句》
东汉时期的著名书法家、蔡文姬的父亲蔡邕,在其名篇《九势》中写过一句“势来不可遏,势去不可止”,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蔡邕所描述的书法之“势”,和陆游描述诗歌灵感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本质也是一样。
舒炯相信。这世间有一些最基本的道理,就像哲学所说的“本体”,是恒久不变的。围绕这些道理的表达和阐释,虽然层出不穷,也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是画家、书法家还是诗人,那种一瞬间心中若有所动、想要表达的感受,和他们努力捕捉稍纵即逝的灵感的努力,彼此相通。
每一笔画都蕴藏了能量和方向
甚至,就连武术也和书法息息相通。
舒炯是满族人,祖上在雍正年间迁来成都。“满人的传统都是要让孩子自幼习武的,所以我从小也跟着师傅练武。”舒炯说。“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所以自然而然,我从四五岁就开始练字。文武兼修,这是我们传统教育中一直注重的平衡,而且健康的身体和充沛的体力,也是保持创作力很重要的基础。”
自幼习武打下的基础,有力地反哺了舒炯的书法之路。“书法中的武功,是将毛笔的柔性转化成笔力的刚劲,就如出拳一般,力透纸背,却不伤纸面。所有发力都要带一个往回收的劲儿,把力道留在字里。”
因此,真正的好书法,每一笔每一画都蕴藏了能量和方向。“仅仅写出漂亮的结构和形态是远远不够的。”舒炯说,这也是为什么美术字不能算书法艺术的原因。“美术字是静态的、装饰的美,而书法是动态的美,是表达生命力的艺术。”
《陶朱事业》
书法的生命力诞生于纸笔之间:毛笔从笔端吸收了墨汁,也从握笔者的心和手中吸收了能量。蕴含了墨与能量的笔触游走于纸上,像水流,像长风,像云中穿行的龙,像海中遨游的鲸,力量与美感绵延不绝,溢出纸外,锁住时间。
“书法能表现出雄鹰破空飞翔或大雁戏水的感觉,西方人完全可以把它当成写意画来欣赏。因为书法呈现出了汉字的动态之美,中国画可以把山水或花鸟当成造型符号,而书法可以把线条和汉字结构当成造型符号。”舒炯说。
他以普通人最难看懂的草书举例:“草书基本消除了横竖笔画,只剩纯粹的、盘旋的线条,是一种符号艺术了。草书中的很多字都有专门的代替符号,规范其实比楷书还严格。楷书某个字某处写掉一小笔依然容易认出,而草书哪怕某一笔稍稍写长或写短了一点,或者弯折大了一圈,字就算写错了,内行都认不出来。”
关于王献之的故事 很多人都误会了
外行人若想要和书法家谈一点书法,表达一番对王羲之父子的崇敬,总归是不错的选择。毕竟这“二王”太有名了,哪怕是不了解书法的人,多少也曾听说过一些有关他们的传奇故事。
比如那个著名的“十八缸水”的故事——聪颖的小儿子一心赶超父亲,苦练数年,用完了十八缸水,却仍然“只有一点像羲之”。
还有那个“擦壁易书”的故事——王羲之酒后乘兴提笔,在墙壁上写了一首诗。待父亲离开后,王献之偷偷擦掉墙上原文,模仿父亲的笔迹重新写了一遍,自认为无人能分辨真假。结果王羲之回来后看到墙上的字,愣了很久,很不好意思地以为:是自己当时喝多了才写得这么糟糕……
以上两个故事,好胜心强的儿子从未后来居上,而是成为书圣父亲的光辉陪衬。只有第三个故事凸显了他的天赋和专注:王献之写字时,王羲之偷偷走到儿子身后,突然伸手去抽他握的笔,没成功,于是赞赏儿子有前途。
舒炯也和记者提到这个故事。他笑着说,很多人以为这说明王献之写字全神贯注,笔握得极牢。“这是个误解,王献之怎么可能把手腕的力气全都用来死死握住笔杆呢?这么用力,手腕都僵了,如何灵活自如地转动?”
他说,书法家执笔写字,一如武林高手执刀剑,力道在似紧非紧之间,关键是全神贯注,思维凝聚,此时无论谁来试图扰动,都能在电光火石之间作出反应。
《徐霞客联》
因此,不是王献之始终用力握笔,而是他在聚精会神的状态下,以极快的速度瞬间发力,拽住了正被父亲抽走的笔——如果这个传说为真的话。
在寂寞的道路上,实践陶渊明的某种理想
1979年,中国书法家协会还没有成立,先搞了一个筹备委员会,准备以办展览的形式,在全国范围内摸个底,了解一下各地的书法篆刻艺术发展状况。这便有了1980年的首届全国书法篆刻作品展。
筹备组最后选定了600多件优秀作品展出,舒炯当时23岁,是全国年龄最小的参展者。第二年展览正式开幕前,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著名书法家启功也带着自己的研究生去看展览。
启功看到舒炯的字,线条爽朗遒劲,气势奔放,不觉赞道:“四川这位舒炯老先生的字,很不错啊,他多大年纪了?”
当时陪在他身边的一位研究生万光治(后任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首任院长)也是成都人,并且恰好认识舒炯,他赶忙告诉老师:这幅字不是老先生写的,这个年轻人才24岁。启功惊叹之余,赞舒炯为“书法神童”。年轻的舒炯从此在书法界崭露头角,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书法家写字,文本多取材于古代诗词文章,反复摹写之余,也对古典文学有更深入广泛的了解。舒炯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自己最喜欢的诗人是陶渊明。
“大多数人一提到陶渊明,就想到他的归隐生活,他的桃花源。其实他也写过不少很有气势的诗,比如‘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样的。”舒炯说,“在陶渊明身上,既有文人的高雅气质,也有贵族的骄傲精神,同时还有一种贴近自然的质朴纯真,是很难得的。”
《姚燧曲》
成都大学教授、美学博士王兴国,从事书法创作与理论研究多年,他曾专门分析过舒炯1997年出版的《舒炯书法艺术》和2011年出版的《色相非相》。
王兴国认为,舒炯40岁之前,书法风格厚重拙朴,结字奇险,章法考究;而在他50岁之后,笔意更加内敛,形式与章法上不像早期作品那般“耀眼”,线条更圆融柔和,格调愈加古雅,令人观之神清气爽,回味绵长。看似随意的线条与结字,处处蕴含了作者非凡的笔墨驾驭功力和平淡天真、淳朴至极的心性与境界。
这份心性与境界,赋予舒炯的书法艺术令人见之忘俗的清雅气质,这种气质与陶渊明的诗意,也颇有相通之处。
由于欣赏门槛较高,书法艺术相较形式多元的绘画而言,走的是一条更加寂寞的路。但真正有志于此的书法家们,多少都在实践着陶渊明的某种理想——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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