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洲小说《要和平,不要战争》,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一
老祖宗说:“金钱拜无教”。铸币天圆地方,外圆内方,对错不论,至少是用造型教会我们敬畏金钱和做人。
丛林农耕太远,一二次工业浪潮又迅速被PE、VE覆盖,资本的毛细血管又颠覆渗透了桃花源。鸡唱歌、犬护家的祥和已不见,看得见、看不见的传统母体,也非鹿非马,好比邓肯要与萧伯纳结合,幻想会生出才貌天人,然而萧伯纳却说:“很可能结果是,将二人的缺点集中。”
每日,大家在柴米油盐、还贷报班中奔走,疲惫至极,无心看风景,便一头扎进无限辽阔的社交媒体,找十全大补丸,找一夜暴富的仙丹,结果似饮海水止渴,越喝越渴。
虚幻的美接不了地气,结构改变,利益成了唯一的图腾。虚拟交流里找不到黄金城堡,找不到颜如玉,心灵更孤独空虚。
偶然,也会慌张地问:“昔日的水井、火塘、熏笼、电视、餐桌聚集的热闹呢?亲情、友情与财富,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能打个平手?”君不知,忙、累、欲滋生出无限焦虑,使餐桌厨具销售也大为减少。
过去总以为,灵长与动物的唯一区别,是使用工具。事实证明,非也!真正的区别,乃是灵长吃饭要餐桌、餐具,有仪式感;婚姻、婚礼使繁衍变得严肃而隆重;另外,灵长用精神价值,用故事,使团队协作,实现由部落到国家的演化。上述三项,才是最大的人兽之别。
然而不知是因进化飞跃,还是跨界颠覆。灵长在扑向金钱的时候,不弱于野兽之遇到食物,收敛起君子淑女的优雅,还原了野兽遇到食物的躁动与亢奋。不仅大块朵颐地吞食同类,还更惨烈残忍地道:“亲情友情,一概荼毒!”
请君莫急,且容我将一个真实的故事细细道来,你听后,用光影透视法,不自欺地评判后,再做道理……
记者职业的唐聪,从不爽约。可是,今天叫我在约定地点的大雨中等了一个多小时,且不来电话和微信,让我十分气恼。
本来嘛,同女士约会不守时很不礼貌,给他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倒让我由激愤、生气转为对他的担心了。没多想,便决定去他家看看。
门铃响过三次,无人应答,里面隐约传出各种嘈杂的声音,我想:也许是打麻将或聊天者太多,没能听见……本能地发誓再按最后一次就撤退,不想就这一坚持,门开了,出来的是唐聪的妈妈,王云兰。我惊诧于她脸部肌肉的僵硬,看出她想要重新关上门与排斥我的表情。由熟悉到陌生,只需一秒。错误拜访的罪恶感占据了我整个大脑。
我反而犟劲上来了,高声问:“阿姨,唐聪在吗?”
也许是我的声音使她改变了主意,干脆将门敞开。这时的唐聪听到我的问话,尴尬、局促、犯错似地走了出来,见我衣裙湿了一片,面有愧色地邀我进来。面对我的质疑和怨怒,不便解释。我不由举目四顾,客厅里挤满了表情激愤、怪诞的人们。唐聪抓住良机,想借机缓和气氛,减轻自己的无辜,同时使现场剑拔弩张,弯弓搭弦的情景得以松弛。
他陪笑着拉我坐下,并把里面的人一一作了介绍。
二
唐聪叫表弟秦佩给我拿瓶可乐,因为我们都认识,因此,他在递吸管的时候向我做了个鬼脸。
我扫视了众人的脸,正想该如何告辞,不想,唐聪却故作轻松地牵起我的手向大家介绍道:“这是我的搭档雷女士,本来我和她约好去采访的……”
说着收敛笑容,恭敬地看着居中而坐的老人,说:“这是我外公,当年的抗战英雄。”老爷爷从座位上起身,礼貌地和我握手,问好。我还礼后,老人坐下,恢复了刚才的凝重。
接着,唐聪又介绍:“这位是我的大舅王国林,二舅王国筝,大舅妈李素珍,二舅妈袁秀娥,以下是两个表哥,两个表姐,我姨妈云凤你早就认识,第四代零零后悦悦,叶叶,圆圆,跑跑。”
另外,又手指高大的男人说:“这是我姨父,大伙儿都叫他秦老师。”
这一大堆人介绍完了,一个名字我都不记得,只有他们的身份和表情使我终生难忘。男人们几乎无一例外的不耐烦,仿佛点一下头、咧咧嘴都显多余和勉强,唯有秦佩的父亲秦老师给了我友好的一笑、老爷子给了我很绅士的礼数。零零后则有的啃鸡腿,有的吐舌头,有的一脸坏笑……我以小辈的身份向大家问好,并对这次未经许可、不礼貌的造访一再道歉……
唐聪的妈妈、姨妈、秦老师都忙着说:“不怪你,不怪你。家里临时有事儿,唐聪这孩子竟忘了知会一声,让你受累了。”
我听到了一个让我体面离开的理由,赶紧起身,先朝老爷爷,再向其他长辈、同辈、晚辈一一挥手告别。狼狈间不经意看见满地有破碎的碗碟,茶杯,勺子。不敢逗留,速速地在唐聪两兄弟的目送下逃了出去。
三
事情过了两个月,我也没问过他。年末的一个晚上,八点,我正写稿子,收到一条唐聪发来的微信:“十万火急,赶快下来,我在车上等你。”
我不悦地回道:“唐聪,你玩什么鬼把戏?”
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快下来,有要事!”
我俩是同学,素来关系很好,也就不多想,随手拿件大衣,就上了他的车。
我说:“这么晚了,去哪?”
他说:“去医院,看一个人。”
我问:“谁病了?”
他有些不耐烦:“别问,到那你就知道了,让我专心开车,静一静好不好。”
我佯装生气,威胁道:“既然没有知情权,那就让我下车吧!”
这时唐聪面色稍有缓和,凝视我,低声说:“此事对你很重要,每次我都顺着你,这次就倒个个,顺我一次吧!”
我见他面色阴郁,眼睛红肿,便系好安全带,投给他一个柔顺的眼神。
夜晚的蓉城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行道树新绿嫩黄,爱俏的姑娘们不穿冬装,美化着城市。万家灯火同霓虹一起闪烁,奏响了都市的交响曲。
我想:“流光溢彩的城市啊,你运转着多少故事,排队上演着多少生生死死,欢乐忧伤?”
我望着窗外流动的风景,行人中有匆忙的,有悠闲的。早春二月的小花,像极了漂亮的小女生。
我正没边没沿地任思绪翻飞,“嘎——”的一声,车子在省医院停车场泊好。
唐聪一言不发地锁好车门,拉着我慌慌张张地往前走。我以为是要到哪栋楼的住院病房,不料,迈出电梯,走不多远,却拐至一个僻静冷森的地方——太平间。
我来不及愕然,秦佩焦急地领我们进去。工作人员因等得不耐烦,气急败坏地拉开一个抽屉,揭开白布单,扑入我视线的是一个两眼圆睁,脸上挂泪,嘴巴张开,鼻孔、嘴角都渗出液体的老人的尸体。我被眼前的惊悚吓坏,好像辨识度、认知力、自持力都僵住了,只看两眼,就迅速闪开,急促地往外走。
室内灯光暗弱,说话声停止,唐聪兄弟俩忙着给老人擦拭嘴脸,合上嘴眼。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外,脑中却浮现出灵异的画面,总觉得太平间里有无数鬼影在飘动。
待他俩走出太平间,不知是谁轻拍了我一下,我连声尖叫地跳了起来,两人同时放声笑我:“就这么点胆子,不是常给人讲生死文化彻悟通透了吗?”
唐聪还讥讽道:“我以为女强人个个都像梅超风,天不怕地不怕,哎呀呀一惊一乍的,心理防线一下就击穿,脆弱的跟小女人一样。”
他们兄弟俩坐上正驾和副驾,秦佩问表哥:“明日烧头炉的时候,你估计来的人多吗?”
唐聪手按方向盘,面无表情地嘀咕:“台湾那几个亲戚都会来的。”
“我们这儿呢?”秦佩问。
“除了你我两家,别的我不敢保证,我想,每房至少要有一两个代表吧?”唐聪一脸无奈地说。
“你们在说什么?烧谁呀?那个躺在太平间的人是谁?跟我有啥关系,干嘛还扯上我?搞得我一头雾水,真的吓死我了!”我嘟囔着、抱怨着,拍着前排的椅背,气呼呼地说。
唐聪听了我一连串的问话,转过头,肃穆地凝视我:“告诉你、告诉你!那个不肯合眼闭嘴的死者,是我爷爷!”
“哪个爷爷?”我问。
“就是那天下大雨,你上门兴师问罪,看到坐在客厅正中,很礼貌很绅士跟你打招呼的老人……”
我听了“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声音颤抖地说:“难道就是那个当时还精神矍铄、身姿挺拔、和颜悦色向我欠身的老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前后也就一两个月吧?是心梗还是脑梗?”
唐聪继续道:“老人九十二岁,血压不算高,有点轻微的心脑血管病,这次硬是被活活气死了……唉!他要是不回来寻亲,也许活到百岁也未可知……唉……唉……”
我问:“气死?为什么?”
“还能为啥,不就是为钱么!”他愤怒地说,“明后天他在台的子女要包机将骨灰带走,跟他后妻合葬,我们这边也无话可说。”
秦佩没等表哥说完,就冷哼道:“放心吧,他们老一辈不会来争的,自古死者为大,敬天祭祖之起码都在所不顾的子孙,还会给老人送上一程?若能那样,他们就不会不惜利用合葬的心愿,威逼、敲诈,干出气死老人的事了。像这等伤天害理、惊世骇俗,可能只有我们家才能上演。因为这群人,不在乎地下事与身后事,只重视眼前事,只要能得到黄金白玉于马上,以后上刀山、下油锅都无所谓!”
四
第三天下午,唐聪又拉我去了机场,见证了几位中老年和小青年,庄严地捧着老人的骨灰盒登上包机。前去送行的只有唐聪母子和秦佩的父母。
唐聪表兄弟与长辈眼含热泪,看着飞机缓缓升空,热泪里淌着撕裂的亲情,伴随老人的魂灵,绝尘而去。不一会儿,厚密如棉絮的云遮住了一切,我和他们心情沉重地离开了机场。
六人走出不远,意外地看到一群人,紧张地在各窗口张望。见到我们,立即跑过来,怒气冲冲地问:“他们的飞机走了么?”
“走了!”秦佩没好气地带鼻音地冷哼。
“你们这么晚才赶来送行,是咋回事?”唐聪的妈云兰问。
姨妈云凤也怪罪地怒道:“明知私家包机更不等人,你们……”
她还未把话说下去,大舅妈、二舅妈怒不可遏地先骂两个舅舅:“不中用,虑事不周全,没远见!就这样叫他们把老爷子的骨灰运走了,以后还有什么理由、什么机会拿到我们想要的、应得的钱财?他走了,他那些在台港的子女、孙辈也不会回来祭拜了!想老死不相往来?太便宜他们了!”
大舅二舅也吼道:“不是你们把事做绝了,会弄成这样么?”
他俩指着妻子的鼻子质问:“不送行,不接待,告发她在台子女的决定,不是你们俩妯娌决定的吗?”
雅丽,艳梅两孙女叹气,怪罪父母不理智,同时又指桑骂槐:“瞧人家姨妈两家多聪明啊!快刀切豆腐,两面均光滑,难怪人家要多得好处……”
云凤,云兰正要呸她们唾沫,被儿子们连拉带拽推上了车。我坐在后排,听到那群人相互指责咒骂,还有两个小重孙稚嫩的声音问询:“以后我出国留学,台湾的爷爷婆婆还会给我交学费吗?老师说,大人说话可是要算数的哦!”
五
唐聪把自己的妈扶上秦佩家的车,并庄重地叮咛表弟:“一会儿把所有的视频资料、相册都带来,我在雷蕾家等你。”说罢回到车上,一语不发地开着车。我偶尔瞥他一眼,那脸上不是冰霜,就是不屑讥讽,跟往日诙谐幽默、微笑的他判若两人。
在等红灯的时候,他也苦笑地凝视我,一副欲哭无泪、欲言又止的痛苦表情。我用手势制止他,叫他什么也别说,以免激动,虐心虐脑。
回到家里,我叫阿姨给他冲了杯咖啡,拿来点心和毛毯,说:“你先将就着吃点,睡会儿。你叫我的时候,我只简单地擦了把脸,漱了漱口,现在得去把自己收拾一下。”
他投给我理解、感激的一瞥,亲切地笑道:“原来你素面朝天也很好看,都说现在女性不施脂粉不敢出门,就像不用电声,就不敢睁嗓唱歌一样,原来也有例外。”我朝他挥挥拳头,上了楼。
朋友之间最可贵的是不打扰。我有意躲进书房看书,两小时后,门卫告诉我秦佩来了,我才叫醒了唐聪,一同进入餐厅,吃着家常菜,边吃边聊,尽量不涉及那个伤心、恼人的话题。
惊惨惊悚、缺氧缺血、催肝裂胆,都留到晚些,再晚些炸裂吧!如此处理,或者急流因河道宽阔而舒缓,透过现象看本质,也有了理性基础,思考起来,找到病根也容易一些,至少两人的痛苦可因稀释而弱化,不那么咸涩。
……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相关推荐
相关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