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一棵树？是的，没错，我的任务就是采访一棵树，采访龙泉山腹地一棵有着四百年树龄的黄连木古树。

    从龙泉驿出来，汽车飞驰在成渝高速，一会儿工夫就到了茶店古镇，我们被茶店镇森林管护站站长晋惠茹转手“卖”给了前锋村护林员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钟长水。坐在钟长水新崭崭的东风雪铁龙轿车里，我们又上路了，从镇到村的盘山路虽然全都硬化，但路越走越窄，很多地方仅能容一车勉强通过，透过车窗，龙泉山的沟壑纵横间，鲜花尽开、春意盎然，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漫山遍野盛开的桃花映红了山峦，蝴蝶欢飞，群蜂飞舞，这难得的景致差一点误导了我此行的目的，我是来采访古树的，不是来赏花的！我不断警告自己。

    我的采访对象在哪儿呢？车七拐八拐，拐上了更曲折的泥泞路，在一个大下坡转弯时，四十四岁的钟长水突然降低了车速，钟长水说这儿叫三转湾，右边是我以前的家。我这才发现整个山上几乎见不到什么房屋了。钟长水说政府打造龙泉山城市森林公园，他们整体拆迁，得了四十来万元补偿款，两年前已经搬到龙泉驿区城里了。老婆在城里打工一月能挣个两三千元，自己从小在龙泉山上长大舍不得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于是当了一名护林员，一月有一千四五百元补贴。女儿钟敏在犀浦纺织学院学习鞋类设计，已经大二了，两口子都有社保医保，供养一个孩子上学还是可以的，手里还有点积蓄于是就买了这辆车。我说，你现在已经是标准的城里人了。钟长水说，我没有转户口，还是个农民，我的根在龙泉山里！

    前面就是你要去的毛家湾了，只有走路了哈。钟长水一边停车一边说，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歉意。他带着我走上一条推土机推出来的新路，路的左边是山崖，山崖上一顺溜儿有十余座老百姓装红薯的地窖，地窖的门像一张张张开的大嘴，有的已经破损。右边是陡坎，坎下面是一条深溪，依稀可以听到水声、看到溪水。拐过弯，前面兀地出现一大块平地，地上是刚长出不久的青菜苗，菜地很大，一眼望去有十来亩，地的尽头、靠河边耸立着一棵参天大树，我猜，那就是我的采访对象了。我跟在钟长水屁股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大树奔过去，全然不知踩死了多少菜苗。

    冲到大树下，我扑通一声跪在了树下，钟长水吓了一跳，他以为我摔倒了，正要伸过手来拉我，我赶紧制止了他，我说这是一棵神树，我要先拜一拜它，然后才好采访它，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管我。你这个知识分子还信这个？钟长水嘿嘿地笑着满脸狐疑地让到了一边。我重新整理好衣物，跪下三叩首，口中念念有词，将一瓶歪嘴郎酒浇洒在地上，待我刚起身时，正好一阵微风吹来，树叶欢快地摇曳起来，我说钟长水，你看树笑了，它同意我采访他了，钟长水也笑了。

    小心，下面是悬崖。看到我向树干走去，钟长水好意提醒我。我说没关系，我现在要零距离采访它了。这棵黄连木树的根，深扎在十多米的悬崖中部石缝里，树脖子的直径有一米，斑斓的树皮写满了沧桑，近三十米高的树身枝叶茂盛，龙盘般粗大的枝干上，数百年来生长着很多有名和无名的寄生树种，不禁让人想起那满身爬着嬉戏童子的神仙佬。沿着向外倾斜的树身，被人用条石垒起了两米来高的堡坎，那树身便成了这道堡坎的有力支撑。我相信，这棵树的身体已经支撑着这道堡坎百年了，我猛地向树干扑了上去，像孩子找到久别的母亲一样紧紧抱住了那棵大树，准确地说是大树怀抱着我，我侧着头将耳朵轻轻地贴在大树胸前，闭上眼睛倾听大树的呼吸和心跳。

    一会儿，黄连木便把我带进了它为我准备的“结界”，我突然发现钟长水与河对岸的成渝高速，还有满山的桃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整个龙泉山又回到了蛮荒时代。烈日高照，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出现在眼前，他们扶老偕雏沿溪而上艰难前行，他们看上去太累太饿了。他们绕过了一座像乌龟一样的山包以后，突然，为首人称毛太公的老人大手一指，高呼道：族人们，我们有救了！顺他手指上方，光秃秃的崖石缝里，生长出一棵水桶般粗的高大的黄连木树。正是百花凋零时，那黄连木却繁花似锦，树枝上居然隐约挂着几个鸟窝。毛太公立即派两个青壮年攀上石崖，他们居然在树根石缝处捉住了一条正准备上树的大菜花蛇，又从树上找到了五个鸟窝、十八枚鸟蛋，同时发现崖上原来是一大块台地。当毛太公爬上悬崖看到这块平地时，眼前一亮，背山面水，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这不就是典型的好风水吗？毛太公告诉族人，从湖广这一路走来，经历那么多坎坷，就是这棵黄连神树在招引着大家，那条蛇和鸟蛋都是神树赐予大家的救命布施！毛太公又命人从黄连木树上摘下花叶，给人充饥治病，很快那些病人就恢复了健康，于是黄连木树石崖下便香火不断了。

    毛太公决定就在这块土地上扎根，他带领族人在靠山的一边盖起了窝棚和茅草房，终于有了家，那山就叫螺丝山了。毛太公组织大家开荒种地生产生活，他将这四周由龙泉山脉的小皱褶围成的世外田园命名为毛家湾，黄连木崖上面这一大块土地命名为毛家坪。黄连木神树的花儿飘进小溪在黄连木树下形成一个大回旋水池，就叫花儿沱，花儿沱的下游几百米外那酷似神龟的一座小山包，就叫它乌龟山，这乌龟山既是毛家湾的门户，也是黄连木神树的护卫，更有独占鳌头之意。毛氏一族从此在毛家湾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坚持耕读传家，历经数代积淀努力，族人中终于有人不负毛太公的初心，得以高中并入朝为官，在乌龟山上立起了二斗桅杆。后来为纪念毛太公，人们在山上给他重修了大墓，还盖起了毛公祠堂，后来叫毛家祠堂。可惜毛家祠堂在近现代运动中被毁，整个毛家湾就只剩下黄连木树这一神树作为老百姓驱邪、避祸、祈福、祭奠的对象。

    “老师，莫睡了，那边打电话叫我们走了。”

    钟长水的催促打破了黄连木的“结界魔法”，把我带回到现实世界，一回头，我发现整个毛家湾就剩下我俩了。正是清明时节，沿着这片拆迁后复垦的土地，我看到山坡上零星的坟包上，那些后人们挂青时插挂在坟包上的五颜六色的纸随风飘飞。先人们，安息吧，你们的子孙都完成了最后的迁徙，他们都已进城过上好日子了！你们与黄连木神树一起，就留在龙泉山上独享这难得的静谧吧！

作者简介：

税清静：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报告文学专委会副主任。著有人物传记《赵家立》，纪实文学《走进生态田园新城》《走进幸福怡居新城》《走进文化魅力新城》三部曲，合著报告文学《土地赞歌》，合著纪实文学《我们在长大——“5.12”英雄少年成长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