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尚艺•影响四川”名老美术家采访工程是四川艺术网、四川省美协共同发起,四川省艺术院全程支持,旨在走访看望一批在川70岁以上、在全国有重大影响力、健在的名老美术家的公益采访活动。
马氏风格与马氏理念
大凡做事,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按部就班,四平八稳;一种是不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且永不满足。马一平属于后者。
早在20世纪70年代末,他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现行的油画专业教学结构中,缺乏一个重要的中间环节,即基础训练与创作之间有一条鸿沟,基础训练是客观如实地描画对象,而创作则要根据题材与主题需要,在造型、色彩设定等方面进行相应的处理,同时注意情感的表达,这些能力从何而来?再横向类比国画、版画,似乎也可获得某种启示,国画没法纯客观地写实,线本身就是对客观事物的抽象,笔墨既源自对对象的观察又有其独立的语言系统,简言之需要经过一次转换才能有国画。版画也是,黑白与刀法不可能直接模拟对象,依然须经转换,黑白画与木刻习作就是基础和创作之间的桥梁。唯有油画太长于全方位的写实,纯按对象如实描绘的基础训练与创作之间必然存在一道鸿沟,因此需要对油画专业传统的基础训练作必须的改造。他在1980年秋担任油画77级油画课时,就此进行教学实验,大家面对模特儿写生时要么变异不了,要么变异不出理想效果。探索失败,他不甘心。81级读到3年级轮到马一平上油画课,他调整了方法再次实验,每摆一次模特儿,让学生分别按写实与表现两种方式作画,结果大家兴头越画越高,速度也越来越快,且作业丰富多姿,有的还能把多种作画意图很好地体现到画布上。这次实验给了他信心。1992年,在主持助教进修班风景画教学中,又出新招,先是让大家随便凭感觉画,他自己也画,尔后大家一起比较,对每个人的作业像开批斗会一样挑毛病,在此基础上,点拨一下,再画。这些已经走上教学岗位的曾经的尖子生们,感觉不一样了,态度也变了,短短的时间里,大有斩获。有个叫郭维新的同学起初极力反对“小儿科”般的写生课,几天下来竟喜欢上了风景画,后来风景画还成为了他的主业。这次教学探索,成为马一平八年之后出版的《油画风景》教学范画集的缘起。
《春到龙泉》布面油画 160X80cm 2016年
对马一平的教学风格,他的第一个研究生俸正杰体会最深的是:循循善诱,开明灵活。“他不是强制地把知识灌输给你,而是通过某种因材施教的方式不断地引导你,激发你,根据你的特点,来制定适合你的教学方式,使你释放潜能,寻找到自我的灵感与创造力。”叶永青则用了几个形容词:“包容,公平公正,活力与年轻”。这个概括,包括他担任领导职位以后。
马一平是1993年初担任川美副院长的,此前多次推脱,后来省委组织部部长直接找他谈话,才答应。宣布命令的全院师生大会上,他的就职演说很特别,开场白:“四川美院专业副院长这一岗位经过漫长时间的难产,最终生下了一个质量不高的婴儿,这就是马一平。”结尾也很率直,“希望大家充分体谅我本人在心理和生理上的承受能力,过去你们怎样叫我,今后照样怎样叫我,拜托了!”
此岸彼岸 布面油画 100X60cm 2014年
干工作总会有矛盾。当了领导,遇到的矛盾更多,正是处理矛盾的过程,展现了马一平的风格。上任不久,就在怎样对待当代艺术问题上,与学院主要领导发生了分歧。1994年秋季开学前夕,处理完紧张的招生录取善后工作回校那天,主要领导叫他到办公室,指着办公桌上的两张七寸彩照,一脸怒气,“你看看张晓刚这些有问题的作品!”原来照片是省美协领导转来的,事情发生于上年冬天的《中国经验》四人(周春芽、叶永青、张晓刚、毛旭辉)联展,作品小样经审查通过,开幕时有的作品被发现存在政治倾向问题临时调换。摆在办公桌上的是张晓刚的作品,一幅画着一本打开的书,书页上标注的是各种血性与性格的阐释,另一幅的书页上是各种姿态的养生图。“对于这件事,马一平你认为应该怎么办?”马一平想,这是艺术思想的分歧,没有理由归结为政治和道德的问题。领导发火,是出于在传统文化经验惯性下的价值判断使然,主观上并非刻意去打压某个人。于是他陈述了自己的看法: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前期中国当代艺术发展动向,是一个不以任何人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必然逻辑,学界将这一潮流归类为三种流向:政治波普、玩世现实主义和生命状态的呈示,它们自有另一套语言系统与解读方式,没法用传统现实主义的尺度来对应评判。不把张晓刚的作品摆在中国当代艺术发展大背景中去审视,就不可能有一个准确的判定。作者的本意是以这种方式提出一个社会问题供人思考,把养生图画在经典书籍摸样的页面上,是一种反讽,这样隐喻的手法,犹如密码电文,容易误读。我们的认识有局限性,但不能让个人的局限性变成学院的局限性和事业的局限性。
“不妨可以考虑在院报上开辟一个专栏来开展一次艺术思想的大讨论,让各种意见充分发表,彼此争论,真理越辩越明嘛!”冲突就这样化解了,喜剧的是,几天后院办接市委来电称,英国最大的画廊“苏格兰水果市场画廊”总裁将造访川美,目的就是要见几位画家:张晓刚、叶永青、杨述。第二年,张晓刚在巴西圣保罗双年展上成为耀眼的明星,为川美挣得了巨大荣誉。回忆起大学时代的情形,叶永青说,马老师总能够站在创作者的角度,去接受一些新的甚至一些非常生涩的观念,而这些新奇生涩的观念,不论是从官方角度还是从整个社会对艺术评价氛围的角度出发,他们都会把一些新兴的艺术包括一些当代艺术视为一种不安和危险的艺术,所以像我和张晓刚还有王毅创作的作品,经常会在美术展览上遭受到很大的质疑,但先生却总能够想到一些妥贴的办法,既能让我们的创作受到保护,又能使那些当权者在某种意义上给“新艺术”一个宽松的成长环境。
葛仙山 90X50 cm 布面油画 2016年
马一平爱护学生的事例很多,有几次帮考生改变命运的事,被传为佳话。当副院长后,一次到考场巡考,发现有个小女孩,包扎着头部,右手挂着输液瓶,左手画画。经询问得知,这个考生头天在黄桷坪被汽车撞了。分数出来,她第一课素描是55分,按规定一科不及格就不能录取。马一平心里记着这件事,到了录取的关键时刻,亲自找到招办,“这不行,人家这属于天灾人祸嘛,特殊情况要特殊处理!”于是招办网开一面!(这个小女孩后来也成了老师,马一平60岁那年,她从乐山杵着拐杖带了一个花篮到川音美院来祝贺。)在马一平的坚持之下,患小儿麻痹症的、瘸腿的、聋哑人,招生中都给予了照顾。
2000年之后的15年,是马一平教育事业上最辉煌的一段。他与同道一起创办的川音美院,从零起步,几年之后,便声名鹊起。他在《50年教学生涯剪影》一文写到这一段时,用的小题目是“我们塑造尊严”,文中说:
首届招进的700名学生中的绝大部分是其他院校录剩的,因为初始的招生计划只有120人,超出计划的都只能是捡落地桃子,因此入学的整体水平是可想而知的。而当他们把第一张摸底作业画出后,才知道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差得多,那时我们的教师老少一共只有十几个人,要把这批学生培养成合格产品,就只有拼命了,老师拼命学生也拼命,每天下午下课后许多学生不离教室,老师也不离教室。几乎过着半军事化的生活,晚上也经常泡在教室里。我们的方针是“较少的人力、较高的待遇、最大限度的敬业精神”。
2002年为川音美术学院油画系学生示范
那时学校里教室的静物和衬布都是教授副教授亲自出马去买,为的是让教学用具全部合用以免浪费资金。第一学期上色彩课前,我和刘虹教授利用晚上时间一口气摆了40组静物,为的是摆出各种色调让每组静物都能吸引学生,第二学期到了该上风景写生课时,全院学生分作三拨,每拨人两周,而我作总率队带领几个青年教师,分批讲大课作示范,前后六周跑遍了学校后山坡,把全体学生教了个遍。学院为了强化各系部主任的主人翁意识和创业意识,建立了由院长书记和系部主任共同组成的院务委员会,以实施民主管理,而院务会经常是利用中午休息时间一边吃盒饭一边开会,这已成为川音美院一道特别的风景线。当一种敢打敢拼的团队精神树立起来之后,这个学院是生气勃勃而充满人情味的,如一股暖流在师生当中循环传递。开办几个月后,学生们在对教学的反馈中深情地说道:“我们几乎天天都处在被感动中。”他们热爱这所尚待健全的学校,感到自己也在参与创业。每到假期返回家乡,与中学的同学聚在一起,他们会成为学校的义务宣传员,而这种宣传的信任度能超过任何媒体…….到2004年我们第一届本科生毕业时,也就是当年入学时看上去很差的那些学生做出了初步的成果。工业设计系两位毕业生凭他们一件课堂作品送意大利参加国际工业设计大展,获得了IMM一等奖,而且是当年全球2000多件作品中唯一的一等奖;环艺系一位毕业的女孩当年以专业成绩第一考入北大数码艺术专业研究生,而且是该专业几年中唯一获得150分专业满分者。次年她经过几轮比拼后胜出,成为赴英国参加全球挑战数码大赛的两名中国大陆代表之一,她自述高中时曾是一个问题青年,是川音美院改变了她的人生观并给了她升飞的动力;此外还有许多学生考上了外校和本院硕士研究生。在以后的几年中,工业设计系毕业生们先后八次获得国际上最高规格的设计奖项德国红点奖与IF奖;视觉传达设计系学生在全国平面设计大赛中多次成为获奖大户;数码媒体艺术系学生连续三年在大中华地区数码游戏作品大赛中夺冠;其他各系均有可喜业绩。当年这个“讲四川方言的美术学院”怎么看似乎都像个鸡窝,而当凤凰一再地从这里飞出之后,人们普遍认为看上去已不再那么像个鸡窝了。被诸多外省人士简称为“川音美院”的这所学校竟成了颇受关注与看好的学校。
烙有马氏风格印记的川音美院的教学与管理,最为外界瞩目的是包容与活力,虽然外界偶有争议,个别案例还在社会上引起过波澜,但最终获得了广泛理解与认同。例如2005年4月41名学生自发组织的行为艺术--《@41》事件(39名男生,2名女生,包括两名其他院校的学生,脱光了衣服按@形站队,每人伸出双臂搭于前一名的肩上,然后以多米诺骨牌的方式顺次向地面扑倒,名为《@41》)。后来中宣部委托文化部教育部相关司联合举办的关于反对低俗与恶搞的专题会议,通知参会的10余人都是全国重点艺术院校的正副书记或正副院长,唯独马一平来自二级学院。会上,他主动陈述了有关“@41”的事实经过及看法,得到与会认同。
极乐园 布面油画 150×100 2004年
马一平喜欢思考,思想敏锐,也很善于总结,其中许多文字有很强的思想性、实践性和独创性,非常精彩:
“情感文化”论。川音美院办学的第五年,四川美院党委书记刘士杰等三位领导前来取经。其中第一个要学习的是:“四川美院这几年也在努力提高教师待遇,看来现在与你们也基本持平,但为什么你们这里来了的人都不走,而我们那里还是时有离开的情况?”马一平如实道来:新办的学院无法与四川美院这个著名老校相比,从零开始的各项建设中,还有一个“情感文化建设”。我认为在人与人之间、人与制度之间、人与精神理念之间,有一种不可或缺的润滑剂,这就是情感文化。它表现为一种亲和力。与其举着鞭子让人做事,不如让人心甘情愿地做事。这是一个学院良性生态环境的要素之一。正因为如此,才有人宁愿舍弃别人开出的高薪诱惑而投身到我们这支队伍来。对学生也是如此,过去我在川美作副院长时,从未感到应该去参加学生的晚会,而在这里从学院开办起,每年的“5.4”“12.9”和迎新晚会,只要在家我每场必到,甚至还应邀上台高歌一曲。每逢节假日,我都动手发出两三百条问候短信。因为觉得每一个行动都是创业的一部分,都在塑造一种属于学院文化的东西。
“六斤八两”说。还在川美工作期间,有位院长离休,近百人参加的茶话会上,马一平即兴发表了关于人生体验的感言:“每个人都有一个重量,但我说的并不是磅秤上读出的体重,而是由一个人长期乃至一生的种种作为合成起来的综合份量,比方张三是五斤七两、李四是七斤三两,我们权且以这种斤两的概念来作个形象的表达。但人间的一种怪相是:这个人分明是六斤八两,但如果权力在握,一些人会说他是九斤八两,而一旦某一天权力失去,有些人又会说他是三斤八两,甚至是过去说他九斤八两的人后来反说别人是三斤八两,这就是人的丑恶之处。而问题的另一面是,有的人本来分明是六斤八两,周围说他九斤八两的人多了,久而久之也自以为是九斤八两,而一旦周围一片人说他三斤八两时,他可能或许认为真的成了三斤八两,因而可能特别失落和愤然。所以作为当事人对自己应该有一个比较如实的判定,我自认自己是六斤八两,当别人说我是九斤八两时,我不会相信,因为那不合事实,而当别人说我是三斤八两时,照样不相信,因为那也不是事实,只有这样方能宠辱不惊。因而无论领导者或被领导者都应有双向的自觉,才能改善我们的人际生态环境,”他此后多次用这样的话自况,“我明确地认定自己就是属于六斤八两这类人。中上水平的人品,中上水平的智力,中上水平的意志,中上水平的业绩,说到底,就是六斤八两。这一点,我随时提醒自己。”
大地无言26号 布面油画 180×140 2003年
鸟虫视界论。上世纪80年代,马一平第一次坐机。凌空俯瞰,地上的万物急剧缩小,它们之间的关联明晰可辨。他把当时的感觉与联想写成文字:“我顿时产生两点强烈的感受,一是观察事物的人总难免受视角和视野的局限。万物本有自己固有的形态,但天上的鸟与地上的虫看到的世界绝然会是两样,我应该时常提醒自己,尽可能少地陷入虫的境地,而尽可能多地设想用鸟的眼光去看看所面对的事物,以此来铸就自己的心胸。第二,当眼前出现的是层层叠叠浩渺无边的云海而再无其他任何东西时,只感到人是以一对亿地面对着宇宙,这时隆隆机声已全无所闻,而满机的乘客也一应退出视野,这时我空前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与大自然在死一般寂静之中的交融,它令我战栗而又惊喜。这两点感受在我此后的漫长生活中不时地萦绕着自己,似乎随着岁月的推移与阅历的增长愈来愈强烈地影响着我。第一点感受让我在生活中不把面前的山头看得过大,避免产生不堪的重负,甚至在最为难的时候也不时让自己的灵魂从锅底爬上锅沿,以审美的心态去看一看连同自己在内的各种角色在锅中怎样表演,同时也看看自己有些什么过失。第二点感受让我不把“天人合一”观这种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仅仅作为一种理性的输入,而是较为通畅地融进自己的感性体验。
凉山暖冬 布面油画 100X80cm 2013年
大概因了这些认识,赞誉面前,马一平一直很清醒,说,我不过是一条美术教育长长链环中的一个环,一盘棋中的一颗棋子。即使是川音美院,如果没有我的上级当年提供的宽松政策的支持,如果没有一大帮拼命三郎通力合作,奋力打拼,我个人能有多少作为?焉能承受过誉!蓦然回首,我没有任何理由不感到,50年教学生涯我已收获得太多太多。但我依然清楚,我还是六斤八两。
孟子有“君子三乐”说,“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马一平心态好,成天乐呵呵的,与他认识事物的开阔视野有关。到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纪,还能人生三乐享其二,不亦真君子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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